架空,人類設定,日本黑道背景
(五)
秒針滴答滴答地走著,刺青店內瀰漫著罕見的寧靜,只有鉛筆摩擦紙張的沙沙聲響。
刺青師坐在桌前隨意畫著草圖,幾番塗抹修改似乎不甚滿意,他將失敗作從素描本上撕下,揉成一團紙球,扔進垃圾筒裡。
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而乏味,詩瞄了眼時鐘,和四方蓮示約定的時間早已過去四十分鐘,卻遲遲不見人影。
那天的購物行程結束後,四方忽然說推託說有事,就獨自匆忙離去,下午約好的刺青時間也沒有現身;詩大概知道理由,那個男人的表情總是很好讀懂,當時他不小心表現出真實情緒,也許讓蓮示君感到尷尬、不知所措。
倘若四方今天依舊沒有出現,就是第二次爽約,對於不久前還天天往刺青店報到的男人來說,這個狀況相當不尋常。詩不禁在心底猜想,可能四方永遠不會再來了。
不再抱有期望的刺青師,起身收拾預先準備的工具,打算今日就乾脆關店休息,此時門口卻傳來意料之外的響動。
外頭正下著雨,男人身上似乎不曾替換過的軍外套被雨水打濕,頭髮也凌亂的貼在臉上。四方蓮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,模樣卻是異於往常的狼狽。
「我以為你不會來了。」
當話語脫口而出,詩才懊悔的發現,他居然以一種近似抱怨的語氣對著四方說話。
「……遇到了一點狀況。」
四方闔上了門,走到刺青用的椅子旁開始褪去身上衣物,似乎準備讓詩繼續完成他身上的刺青作品。但當男人脫掉厚重外套,露出裡面的上衣時,詩驚訝的發現四方腹部正在流血,大量的血液擴散滲透到衣服表面。
「那是怎麼回事?」他指了指男人肚子上的腥紅。
「開始刺青吧。」
對詩的質問恍若未聞,四方動作粗魯的脫掉上衣,躺到刺青椅上,彷彿腹部側面不斷滲著血水的部位,只是被紙張劃破手指那種程度的小小擦傷。
「那個,怎麼回事?」稍微加重了語氣,對於四方滿不在乎的態度,詩顯得相當不悅。他雙手環抱著胸口,面色不善的瞪著男人。
「工作快結束的時候,出了點意外。」
四方想讓受傷的話題到此為止,但如此輕描淡寫的說詞並不能讓刺青師滿意。
詩依舊站在那兒,用嚴厲目光對男人做出無聲的質詢;不知道為什麼,四方蓮示居然感覺有點心虛,他無法直視詩的眼睛,好像只要兩人眼神一對上,他就會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巴,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所有事情。
「是警察嗎?」
見四方言詞閃爍,詩乾脆主動出擊,青銅會的工作能碰到哪些壞事,他也能猜出個大概。
「…………是。」
對於男人開口答覆前那空白的幾秒鐘,詩不用想也知道,那是四方在猶豫該如何回答。不擅於撒謊的男人,無論神態、語氣甚至肢體動作,都能忠實呈現他大腦所有的想法。
四方確實沒有說謊,在屍體處理即將完成之際,突然出現的巡警打亂他的計畫,但這並不足以干擾渡鴉完成工作,他曾數次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搬運屍體,神不知鬼不覺。
男人沒有說出口的是,警察突襲之後,來自另一個勢力的後續攻擊,那才是使他受傷的主因。
在躲避警方嚴密搜索的同時,彷彿能夠預知渡鴉的行動模式,從暗處射出的短刀劃破四方腹部;也許是黑暗使對方無法準確命中要害,當四方循著攻擊動線追查過去,埋伏的人早已消失無蹤。很傳統的武器,四方蓮示能確定那不是警察的手法,條子們可沒有隨身攜帶刀械;從撤退的速度來看,對方顯然也是行家,沒留下任何會暴露身分的線索。
這次的工作從一開始就很不對勁,罕見的時間、從未去過的地點,一切都與青銅會習慣的作風大相逕庭;四方不得不懷疑,今天的意外是有人從組織內部搞鬼。
但這些事情,四方並不打算告訴詩。
知道的越少,命就越長,四方蓮示不想把詩牽扯進無關的爭端裡頭。
負傷的男人閉口不談,態度堅定,兩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。
幾分鐘的沉默過後,率先放棄對峙的是刺青師。
詩掉頭走開,這個舉動讓四方稍微鬆了口氣,以為對方放棄追究傷勢。刺青師走到角落,打開一扇相當隱密的門,裡頭的佈置看來像是私人起居室;四方不知道原來HySy Art Studio裡藏有這樣的空間,門板上貼著與牆面相同的壁紙,當門闔上的時候,就會完美的與店面融為一體。
「過來。」
刺青師還是那樣抱著胸口,滿臉不高興的樣子。
在四方記憶中,詩不曾用命令的語氣和他說話,通常會使用更迂迴婉轉的方式,使他不知不覺間就被牽著鼻子走,這麼直接果斷的口吻還是頭一次聽到。這種強硬的態度,不知為何卻讓四方完全無法反抗,他感覺自己像是做了壞事,被母親責罵的孩子。
「進去,把自己洗乾淨。」
起居室裡設備一應具全,就像個小型的套房,詩拉開浴室的門,朝乖乖走過來的四方丟了一條毛巾。
「呃……。」
「我不幫傷患刺青,要是你失血過多昏倒,我可不一定抬得動你。」
男人張嘴想要反駁,不過是肚皮被劃了一刀,放著不管傷口也會癒合,但一對上詩嚴厲的眼神,原本想說的話又硬生生吞了回去。
「記得洗頭,你頭髮像濕掉的鳥巢。」
把人塞進浴室的詩,關門前還不忘留下這句話。
四方站在浴室中發呆,試圖理解眼下的狀況;在他看來,腹部的傷口真的沒什麼大不了,不懂為何詩的反應這麼大,或許是因為他上次爽約,今天又遲到,種種不良的紀錄讓刺青師情緒不佳。
抱著諸多疑問,男人還是聽話的洗了個澡,平時工作後都會先回基地盥洗,今日發生的意外害他耽誤不少時間,處理完現場就直奔刺青店,以至於身上還殘留著煙硝和血液的味道。
不對,這血腥味應該是自己的。
男人清洗傷口的時候才恍然大悟,或許是他身上的臭味惹惱了詩;刺青師總是優雅整潔,雖然身上有那麼多刺青和裝飾品,卻不曾給人雜亂的感覺,詩很乾淨,身上還有著淡淡香氣。
四方洗澡的速度很快,當然也依照吩咐乖乖洗了頭髮,在要踏出浴室門口那一剎那,男人才發現一個尷尬的事實︱︱他沒有乾淨的換洗衣物能穿。
勉強將毛巾圍在腰際擋住下體,四方躊躇不安的拉開浴室門,發現詩拎著吹風機和醫藥箱,已經做好萬全準備迎接他了。
「坐下。」
詩指著床鋪,那是一張能容納兩人的大床,深色床單有著獨特的穩重感;不知道今天是被下咒語還吃錯了藥,四方對刺青師言聽計從。他一聲不吭的走到床邊坐好,靜靜等候下一個指令。
蹲下身子,詩湊近男人腹部的傷口,從醫藥箱中拿出酒精和棉花進行消毒的動作。
被鋒利刀刃劃開的破口約七、八公分長,因為沒有即時處理,傷處和衣物摩擦導致皮肉往上翻開,擴大了傷口寬度。
「蓮示君以前受傷都這樣放著不管,對不對?身體留下這麼多疤痕。」
這是詩今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四方忽然感覺如釋重負。至少詩沒有像最初那樣生氣了,語調、口氣都明顯放軟許多。
「你的身體也是我作品的一部分,要好好照顧。」
抬眼瞪著男人,詩用消毒棉球狠狠戳了一下傷口,鑽肉的疼痛使四方忍不住擰起眉毛。
「敢讓我的刺青有一絲一毫損傷,你就等著被剝皮,知不知道?」
徹底消毒過後,詩在傷處覆蓋一大塊人工皮,保護傷口也幫助癒合,簡易的處理算是告一段落
「頭髮吹乾,然後好好睡一覺。」
把吹風機塞到男人懷中,詩起身準備走出房間。
「呃、刺青……。」
「等你傷口好了才能繼續,這是我的刺青店,我說了算。」
沒有給四方太多討價還價的空間,詩精簡的下達命令,隨即關上門離開,獨留受傷的男人在小小的起居室裡。
四方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感覺,就連芳村先生也不曾用這種態度指揮他,彷彿他是個五歲小鬼頭,連切到手指頭都得哭哭啼啼找媽媽幫忙;但他意外的發現,自己居然很樂於接受這種照顧,小至洗頭、吹頭髮這種瑣碎的細節都有人關心,這是習慣孤身一人的四方未曾有過的體驗。
默默的將頭髮吹乾,四方心想事已至此,乾脆就豁出去什麼都不要思考,聽從詩的指令就對了。
躺進柔軟的棉被裡,乾爽的床單有著淡淡香氣,是詩身上的味道,柔和而熟悉;四方平時不是容易入睡的類型,但緊繃的神經一但放鬆下來,在舒適的溫度和香氣包圍之下,男人很快陷入沉睡。
◇◇◇
再度醒來的時候,四方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。
他似乎睡了很久,沒有做任何夢,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像今天這樣好好睡上一覺;很多個夜晚他都在工作中渡過,那些屍體的樣貌和氣味,以及心底深處對死者的歉疚罪惡感,總讓四方難以成眠。
短暫的入睡、被惡夢驚醒,不斷循環重複的過程,對渡鴉來說一直是種肉體與精神上的折磨。
身體是前所未有的輕鬆,他看了看牆上的電子鐘,時間只過去六小時,四方卻感覺自己像睡了數天;房裡非常安靜,隱約能聽見窗外陣陣的雨聲。
四方注意到窗櫺下擺著幾個盆栽,纏繞的綠葉之中綻放著深色花朵,似曾相識的外觀。
男人凝視了許久才會意過來,那是刺在他右肩上的圖騰,優雅而高貴的黑色曼荼羅。
紙筆摩擦的沙沙聲響吸引了四方的注意力,他將臉轉向床的另一側,昏黃燈光中有個人影窩在沙發上,蜷縮著長腿,大大的素描本靠在膝蓋上頭,神情專注地描繪著什麼。
那是與平日不大相同,另一種樣貌的詩。
總是綁在腦後的長髮隨性散落,遮蓋掉部分的臉頰,耳朵上的飾品大多數都被取下,鼻梁上還架著塑膠黑框眼鏡,身上是服貼的素色短T恤和休閒褲;去掉誇張花俏的包裝,此時的詩顯得樸素且平凡,可能是眼鏡的關係,讓他看來更加年輕,有著學生一般的清純感。
清純,四方沒想到這個形容詞也能用在詩的身上,私底下的他如此平淡無奇,乾淨的面容卻有種特殊的吸引力,使人移不開目光。
四方靜靜的看著,房裡暖色的黃光使男人輪廓更加柔和,坐在燈下畫圖的詩本身就像是一幅畫,如同記憶中所有的美好畫面,靜謐之中帶著令人眷戀的溫暖。
「醒了嗎?」
兩人四目相交的瞬間,詩笑了笑,那眼神讓四方心臟緊縮,有什麼莫名的情緒逐漸漲滿胸口。
「趁蓮示君睡著的時候,我畫了很多你的素描,要看看嗎?」
走到床邊,詩將手中的素描本遞給四方,自己也跟著趴到柔軟的床鋪上,用手端著下巴,興味盎然地看著四方翻開本子。
厚厚的素描本畫滿各式各樣的東西,生物、植物、不知名的圖騰,四方翻了幾頁才找到自己的畫像;前幾張是全身像,從不同角度畫著棉被裡頭熟睡的男人,接著距離逐漸縮短,變成半身像或局部特寫,從手掌到腳指,只要從被子裡露出來的部分,都被詩鉅細靡遺的描繪下來。
四方這才知道,原來自己的睡姿千變萬化,每張素描裡的男人姿勢都不相同。
翻過一張肩膀和頸部的特寫,映入四方眼中的是他自己的臉,佔滿紙張所有空間,素描之細緻生動,甚至連下巴上微微冒出頭的鬍渣都忠實記錄。
詩在畫這張臉部特寫時,是以多近的距離觀察他呢?
想到在熟睡的情況下,有人靠在身旁一直盯著他的臉,那畫面四方光是用想像就覺得有些害羞。
「我喜歡這張,蓮示君睡相跟小孩一樣。」伸手指了指素描簿,詩對自己的作品發表看法,並抬眼望著男人,似乎想得到模特兒本人的意見。
「……畫得很好。」
四方對藝術、繪畫這些完全沒有概念,但這張素描給他一種很好的感覺,使人捨不得移開視線。他不知道自己也有這樣的面貌,徹底放鬆的五官,這張臉看起來無憂無慮,沒有任何煩惱,彷彿新生兒那樣乾淨純粹,與世無爭。
「喜歡的話,這張就送給你。」作品得到正面的回應,畫家似乎心情愉快。
四方記得幾個小時前,這人還板著臉孔對他說教,現在卻眉開眼笑地趴在床上,談笑風生;詩翻臉跟翻書一樣快的情緒轉折總讓他難以適應,但四方很高興當他一覺醒來後,能夠看見詩的笑臉,那讓他的心也像裹了棉被一樣,暖呼呼的。
詩的睫毛線條很漂亮,因為兩人靠得很近,四方可以清楚看到黑框眼鏡下眨動的雙眼,眉毛、鼻子、嘴唇的優美輪廓;他喜歡乾乾淨淨的詩,褪下所有外在偽裝,回歸最純粹的原始面貌。
也許四方更喜歡的是,眼前的這個詩,是外人都沒有見過,單單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刺青師,這個念頭讓男人心緒浮動,忽然有些口乾舌燥。
為了掩飾自己的異樣情緒,四方將注意力放回素描本上,繼續往後翻閱;臉部特寫過後畫家的距離又逐漸拉遠,模特兒的睡姿也越來越豪邁。四方感覺這個進展似乎有些詭異,在某一頁中,畫面裡的棉被顯然已失去功能,徹底離開了男主角身體,使他一絲不掛的完全暴露出來。
是的,一絲不掛。
素描本上的那個四方蓮示,光著屁股趴在床上,以一種奇妙的姿勢持續熟睡。
轟地一股熱氣竄上頭頂,四方知道自己現在肯定滿臉通紅,尷尬的說不出話。
當時因為沒有衣物可以換穿,洗完澡後圍著毛巾就出來了,也忘記和詩借件內褲應急一下,於是,慘案就這樣發生了。
男人摸了摸棉被中的身體,現在的四方也如同素描本裡一樣,光溜溜、赤裸裸,唯一能遮蔽的毛巾早就不知跑去哪裡。
「蓮示君不僅上半身肌肉漂亮,下半身也相當完美,屁股超翹的。」
詩笑得眼睛都彎成兩輪新月,從肢體僵硬的四方手中拿回素描本,毫不客氣地接著往下翻。
「後面還有好幾張臀部特寫,欣賞一下吧。」
四方終於明白為何他一覺睡醒,詩就變得如此愉悅歡快的原因,這讓他羞窘得想乾脆一輩子住在棉被裡頭,再也不要出去見人了。